我高中毕业于河边中学,高考名落孙山,这在我意料之中。高考前恍兮惚兮,贪玩好耍,不知锅儿是铁倒的。高考后烈日当头,农活繁重,现实得无可躲避。如果放下书本,就当定了农民,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挖月亮锄儿。如果再进校园,就有机会跳出农门端铁饭碗儿。父母见我文不文、武不武,啥农活也不会干,就叫我去璧中报名读复习班。班主任周老师见我不高的高考分数,就像我不高的个头儿,有些犹豫不决;又见我长得憨厚朴实,能吃苦耐劳的样子,便收下了我。
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事,距今已三十多年。
以前的璧中存封于记忆,蓦然回首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。那些老旧的房舍,早已经没了踪影。眼前的明德楼处以前是两栋教学楼,均为实木结构,一栋两层,一层六间教室。楼外斜坡,一大片灌木林,夏天枝繁叶茂,冬天落叶遍地。紧挨着、正对着教学楼正门的平顶圆形山丘,叫礼堂坡儿。坡顶大礼堂是学校集会演出、雨天体育课的活动场所,后来被夷为平地,成为宽敞的运动场。现在学校的后门以前是学校的正大门,门外一弯斜斜的石梯路,直通到南街的城隍庙。城隍庙坐落于现在的县图书馆所在位置,后来城隍庙被拆去,改建成县图书馆,学校食堂就搬到校园内槐花园A栋处,再后来又搬到明德楼旁边。
恍然如昨,记忆最深的是每天放学吃饭。下课放学后出了教学楼,我们就拿着瓢根儿、洋瓷碗儿,箭似的直往校外城隍庙里的食堂冲。值周的老师总是把住校门口,不停的高声喊:“注意安全,不要乱跑,容易跌倒!”石板斜坡路,要是跌倒,后果不堪设想。每天放学吃饭时,学校都安排值周老师把住大门口,不准同学们跑。大家将到校门口,像如今车辆遇着红灯,必须刹车。等到出了校门口,就又扯伸脚杆儿,突然举步加速,一阵狠跑,一阵猛冲,一直冲到城隍庙食堂。
我所住的男生宿舍在后伺坡上,同窗室友共八人,分别来自河边、福禄、蒲元、大路,都是有故事的人,都经受过高考落榜的创伤。高哥,一米七几,一百多点斤,像根晾衣竿儿。我个头儿矮小,看他走路都觉得危险,好像风都能把他吹倒,却没见他被风吹倒过,他跑起来却像风。他人高腿长,放学吃饭冲城隍庙食堂,大多冲第一。贾哥与之相反,一米六几,一百六十几斤,那时算个胖子。八十年代初,胖子少得像凤之毛麟之角,不知道他是怎么胖起来的。别看贾哥胖,冲食堂也属一流选手。他脚板肥大,却灵活麻利,只听见沉沉的咚咚声,就从身边冲出去好远。
高哥冲在第一,贾哥紧跟其后,逃命似的冲跑。贾哥想赶超高哥,冲到拐弯处,身体失了平衡,跌倒在石板路边。路边长着茂盛杂草,草下尽是黄土。贾哥安然无恙,只把圆圆的洋瓷碗儿摔扁了些。他一骨碌爬起来,捡了扁碗,继续向前冲,冲了好几步,转身往回跑。我们像看百米冲刺赛,看得莫名其妙,咋又跑回来了呢?贾哥跑回跌倒处,在杂草笼笼里,东寻西找他的瓢根儿。原来如此,我们都哈哈大笑。贾哥的这个故事,从此便成为同窗室友聚会时的笑谈。
贾哥想冲第一,摔了跟斗,闹了笑话。他想挣回脸面,第二天就向高哥下战书——掰手劲,输赢三份烧白。我们以为晾衣竿高哥怕要遭输,不敢接招儿。谁知高哥不加思索:“掰就掰,谁怕谁!”我们当裁判,谁都不许耍赖,三份烧白必须兑现。贾哥跃跃欲试,高哥面不改色。两个绾起衣袖,两手紧握,吸口大气,准备就绪。我们一齐喊:“开始!”两个发力使劲,我们跟着使劲:“稳倒!稳倒!”两个使出了吃奶的劲儿,一个把耳朵憋的像公鸡冠,一个把颈子憋的像黄桷根,像华山论剑定要决出雌雄。三战二胜,贾哥战胜了高哥,他胜得有点辛苦。高哥口服心服,输了三份烧白,他似乎输得有点高兴。
贾哥三份烧白肯定吃不下,肯定不好意思全吃下,肯定会给我们当裁判的一两份,要不就一个尝一块儿。结果呢,他头也不抬,狼吞虎咽,一口气把三份烧白全吃了,连同烧白肉下的咸菜。贾哥抬头看干瞪眼儿的我们,两片嘴唇泛着油光说:“舒服,舒服!”我们几个全是青菜萝卜,一青二白的没丁点油星星儿。贾哥吃独食儿,打了回大牙祭。我们默不作声,个个都羡慕忌妒恨。旁边的高哥,三份烧白瞬间进了贾哥肚里,只得吃一个星期的一青二白来填补亏空。我们都说,高哥你莫耿耿于怀,我们明天吃肉时拈两块给你。高哥说,哪个会耿耿于怀?我晓得掰不赢。掰不赢还掰,傻的呀?高哥说为人要耿直,懂不懂?昨天贾哥冲食堂冲倒了,我过意不去,名正言顺的给点补偿,懂不懂?我们听得哑口无言,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放学吃饭,为啥要亡命的冲呢?我们十八九岁,身体健康,消化力强。当年生活水平低,肉食吃得少,胃口特别好,饿得特别快。我记得早餐吃馒头,一个下去没感觉,二个下去没感觉,三个下去才感觉肚里有了点东西。现在的高中生一定没有肚皮贴到脊梁、肚空如洗的感觉,我们那时就有。那感觉别有一番滋味,见了可吃食物垂涎三尺,狼吞虎咽完全是一种享受。那享受不是品其酸甜咸辣麻,而是肚子由饥而饱的舒服感,三言两语难以尽说。
学校食堂有个雷师傅,他见我们几个冲得最凶,闹得最凶,常常对着我们吼:“念书磨洋工,吃饭打冲锋。拱得比猪快,叫得比狗凶!”我们一听都瞪圆了眼睛,真想冲过去给他一耳光。他的话有点粗俗,有点刺耳,但琅琅上口,像是打油诗,入耳难忘。从此,我们不再说吃饭去,都说打冲锋去;我们见跑得快的,就说“拱得比猪快”,见嗓门高的,就说“叫得比狗凶”。
这个凶神恶煞的雷师傅,成了我们课后的谈资。他左眼眶上贴着块纱布,总让我们东猜西猜。贾哥就这打听那打听,最后听来了关于纱布的来历。雷师傅二十多岁时天不怕地不怕,胆子比鬼大。文化大革命闹得热火朝天时,他无所事事,百无聊赖,把玩一支步枪,枪托杵在地上,枪管顶住自己的下巴,左手握着枪管,右手东摸西摸。哪料枪里有子弹,嘭的一声响,子弹出膛,先钻进嘴里,后钻进脑里,最后从左眼眶钻出。他的命真大,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,但左眼球没了,左眼眶空空荡荡,有眼无珠。难怪乎他左眼眶天天都贴着块纱布,特征极为明显。
我们背地里叫他独眼雷,有讥笑意味儿。有天下午放学后,我们几个打了会儿篮球,跑到食堂。独眼雷见我们汗流浃背、脏头脏脑的就说:“不见你几个崽儿打冲锋,我还纳闷呢,莫非遭老师罚作业了?”我们没开腔,怕他又对我们吼“拱得比猪快,叫得比狗凶”。贾哥块头大,胆子大,细声细气的说:“我们打了会儿篮球。”独眼雷并没凶神恶煞,而是和颜悦色的说:“打球对念书有好处。”我们面面相觑,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?
独眼雷一边给我们舀饭,一边慢腾腾的说:“你几个崽儿,吃饭打冲锋,念书也要打冲锋哟。不要像我,该念书时没念,东晃西晃,到头来没一点文化,只好当个炊哥。”我们莫名惊诧,独眼雷居然悔不当初!我们都说,雷师傅,我们晓得莽实读,考不起肯定回去当农民修地球。他给我们舀菜时又说,这点菜剩起,过夜就变味,变味就得倒掉,都舀给你们吧。凶神恶煞变得和蔼可亲,与先前判若两人。我们再看他左眼眶贴着的妙布,方方正正,干干净净,觉得挺好看的,完全可以当幕布放电影儿。
高考前的晚上,熄灯铃声过后,大家躺到床上,兴奋得难以入睡。明天就上考场,考题难不难?考上了会怎样?没考上又会怎样?个个在床上翻来覆去,像在烙二面黄的包谷粑。木床吱嘎吱嘎的响,此起彼伏。贾哥憋不住说,各位难兄难弟,同住一室缘分难得,苟富贵勿相忘!高哥轻声说,兄弟,我肯定不会忘,你赢了我三份烧白;你考起了,我要到你家吃三天!贾哥大声说,三天就三天,我们宿舍全部请,一个都不能少!我们随声附和,吃三天哈,大家记倒哟……八三年高考揭榜,我们宿舍八人,考上两个本科,一个专科,三个中专。第二年县里招乡干部,落榜的两个室友都考上了乡干部,直接端了铁饭碗。四月二十二日记于槐花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