逝者如斯,当父亲成为墙上的一张照片,只能存在我们记忆中时,我们才猛然发现,对于父亲的一生,我们知道的事迹屈指可数,而且很多的事情只知道零星半爪。顷刻间,自责、愧疚、后悔、遗憾,一系列复杂的感情油然而生。父亲辛苦养育了我们兄弟姐妹5人,但我们的回报是如此的单薄、可怜。怀着羞愧的心情,我们5兄妹不约而同的相聚围坐在一起,每个人都沉下心、静下气,认真的搜索着,冷静的回忆着,像按着倒退键的电影,一件件、一点点,诉说着自己了解的父亲,慢慢地还原出父亲平凡但不平庸的人生。
知识是安身立命之本
我的父亲周忠隆(1924-2018年),出生平凡的中农家庭,但从小却对读书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、热爱。家里薄有田地,虽不至于挨饿受冻,但对进学堂读书还是有很大难度。难得祖父是一位通明达理、眼光长远、卓有见识的人,对父亲进学堂的事,认为长子需要挑起家庭重坦,必须要有文化才行,这样,父亲才艰难进了学堂。
对于这样难得的机会,父亲视若珍宝。“机会永远留给拼搏的人”,这是父亲的座右铭,也深刻的体现在他的人生中。上学堂后,他边学习边干农活,就是为了不给家里增加太重的负担。为了能多看一本书,他经常废寝忘食、通宵学习。以前家里只有一盏煤油灯,祖父自己都舍不得用,只留给父亲看书使用。父亲说,小小的一盏煤油灯,虽然亮度只有几尺见方,但却永远是他人生的一盏明灯,照亮前行的方向。旧时的煤油灯,烟熏气重,亮度也忽明忽暗,长期影响,父亲的眼睛严重近视,但却丝毫未能抵挡住他对读书的热情。前几年老家宅子修整时,还翻出了父亲以前学习的笔记本,满满一柜子,都是他平时挑灯夜读的学习心得。
“上天眷顾的是每一个勤奋的人”,靠着这样的努力、拼搏,1945年,21岁的他,终于受到上天的眷顾,他当上了乡镇学校的老师,从此踏上了一辈子的教育之路。“知识才是我们每个人的立身之本”,这是他经常教育我们兄弟姐妹的话。而就是这句话,不仅深深影响着我们兄弟姐妹5人,也深深的影响着我们的后一代、后两代。在人心浮躁的今天,人们忙碌追求物质利益,而要让自己不迷失方向,看清楚自己需要什么,唯有读书而已。我们整个周家的人口不多,也没有大富大贵的人,但却走出了6名大学生,有3名甘于奉献的警察,2名司法工作者,也有1名长期坚守教育战线的教师工作者,实现了父亲对我们的殷切希望。
知识分子的爱国情怀
父亲是一名普通的地理教师,在他的身上,也深深地烙印着地理老师的突出特色:中国有多大,用足去丈量。在他的性格方面,也镌刻着对地理知识的博大精深却毫不张扬的特点。在他的青春风华时代,正是国家久经考验、浴火重生的时代。恰逢这样的时代,正是这样的性格,造就了他一身果敢刚毅、信念坚定的人格品德,也造就了比我们后代人更为浓烈的爱国情怀。在他的重要人生选择时间节点上,他用实际行动向我们诠释着这种爱国情怀。
1947年8月,喜欢到世界各地看看的他等到一个机会——学校派他到台湾台南工业职业学校教学。年轻的他,欣喜若狂,告别父母,走出偏居一隅的学校,来到台湾。
1947年的台湾,美丽的南国海岛,与身居内陆的重庆截然不同,一切是那么明亮,那么灿烂,充满着与重庆不一样的魅力。父亲很快适应台湾的教学生活,一边向授课的学生传递着他的地理知识,一边与学校的老师学习交流,日子就像欢快流淌的溪水,不知不觉过了一年。
待到1948年夏天,台湾与大陆的局势日渐紧张。职业的敏感性使得父亲每天都会详细的看完每一种报纸,从各种角度了解两地发展情况,特别是国内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斗争情况,并逐渐从报道中捕捉到越来越强烈的不安:国民党将退守台湾。甚至有可能国民党早就意识到这种结局,所以才会提前布局台湾,名义上派出一批批老师到台湾教学,实际上是搬迁科学教育界的年轻力量到台湾,以大学为根基,达到慢慢站位脚跟,甚而达到“求生存、图发展”的目的。
看清这一形势后,父亲猛然醒悟,随之面临重要选择:是继续留在台湾,享受舒适环境、优厚待遇,还是抛弃富贵、尽快回国?在人生的十字路口,多数人都会犹豫徘徊。但在这个时候,二选一没有束缚住父亲,他毫不犹豫的选择回国。周围的老师苦心劝他留下,学生也深切挽留,但父亲当时的想法就是一个:海那边的大陆才是生我养我的祖国,我得回去!1948年8月,时隔一年,父亲回到了重庆,在璧山职业学校任教。
回顾这段经历,他经常告诫我们的话就是:“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,就是国家需要你在哪里,你就在哪里!”
守住清贫 获得自在
父亲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,不好吸烟,不好吃喝,从不乱花钱,也从不与人攀比钱财。他的一生中,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他在1991年买的一块价值120元的手表,陪伴他终身。在学校里,他一直和母亲住在学校分配的职工宿舍,一房一厅,只有18平方。狭小的宿舍,连一张1.8米的床也无法放下;家里来客人,都只能拥挤在一个特别袖珍的小桌子上吃饭,甚至有时人多时,父亲母亲只能在桌旁站着边吃边聊。这样清贫的生活,父亲却从未表现过不满,反而是每天一壶茶,一叠报纸,在这18平方的小房间里,悠闲自在,快快乐乐!
父亲不仅自身节俭,还要求每位周家子女也要节俭生活。有一次,一位侄女考上了大学,父亲主动要求送侄女到大学报到。到学校注册完后,侄女同宿舍的同学都安排去周围景点游玩,侄女也想让父亲带领一起去,向父亲提出要求时,父亲语重心长的说:“孩子,我们不要与别人相比,你来大学的目的是学习,在你还未能获得自己的财富之前,你花的都是父母的血汗钱,用血汗钱去游玩这是不对的。今后你工作了,有自己支配的金钱,你才有资格去游玩!”听了这席话,侄女顿时大悟:是的,父母培养一名大学生很不容易,自己只有牢牢守住清贫,抵制诱惑,坚定学习的初心,才会有回报父母的机会!
父亲不仅生活节俭,对工作更是廉洁。有时,其他学校邀请他去讲课,授完课后,学校为了感谢他,有时会送一点礼品给他。对此,他总是毫不犹豫的当场就拒绝,丝毫不顾给对方造成的尴尬,为此还得罪了不少朋友。我们知道后经常劝他,对他说这是对方的心意,大方收下,算是相互照顾。但父亲却冷着脸教育我们:“大堤溃于蚁穴,一个人的贪欲就是从这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,我们只有守住原则,修身养性,才能宁静致远!”
确实,父亲正是有了这种守得住清贫,耐得住寂寞的人生境界,才能在物欲横流的今天,活得自由自在、豁达一生。
父爱如山高 父爱如海深
父亲虽是一名老师,但在家里却是一个言辞内敛的人。他不会直白的告诉我们有多爱我们,但却会为了我们儿女的幸福奉献自己的一切。
上世纪70-80年代,家里的条件比较艰苦。全家十几口人,只有父亲有正式工作。为了减轻家庭负担,母亲带着大哥、二哥回乡下老家务农,操持一家人生计。父亲省吃俭用,把自己微薄的工资全省下来供余下的子女上学。遇到学校放假或轮休,父亲一定会从县城赶回乡下,帮母亲一起劳作,多挣一点工分;从家到学校30多公里路程,来回父亲都是靠步行,就为了能剩下一点车费钱供我们上学;就算遇到生病,他也是能省就省,能扛就扛;子女毕业了,为了能找到工作,父亲毫不犹豫的向学校申请了提前退休,因为按照当时国家的政策,有正式工作的人申请退休,国家会对子女给予照顾,父亲就是希望在子女的工作上,能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。但退休后因学校缺乏老师,学校继续留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,于1992年才离开老师的岗位。父亲对我们说:“我无权无势,也没有积累到财富,只能帮助你们到这里了,今后你们的幸福、你们的前程要靠自己去拼搏了!”
2009年,母亲过世时,全家悲痛不已,特别是父亲,打击最大,我们明显感觉到他的意志消沉,身体一天天消瘦。作为子女,我们担心不已,可却无从下手。也许是从我们焦虑的眼光中感受到了我们的无措,一天,父亲突然对我们说:“从今天起,我每天负责买菜做饭,其他时间我都会去打打门球,锻炼身体,你们不要担心我”。就是这么简简单单一句好,却瞬间让我们体会到父亲对子女如大海一样宽广的无声之爱:不管在什么时候,父亲永远都在为家庭撑起坚强的一片天!
刻在学生心中的引路人
父亲做了一辈子的教师,无权无势,两袖清风,但在父亲过世时,他的很多学生闻讯后都不辞千里赶来吊唁。灵堂前,学生们都满含眼泪,悲伤不已。有一位学生,还不停的向大家称赞父亲是一位“仁者爱人”、“爱生如子”的好老师,也是他人生路上的引路人,在吊唁会上,他回忆了自己的亲身经历:当年作为父亲的学生,他是班里普普通通、毫不起眼的一位,成绩不突出,家里条件差,他经常面临是否要退学的问题。有一次,家里实在没有钱交学校的生活费,他只能退学回家干活。父亲闻讯后,立刻赶到他的家去了解情况,与他和他的父母谈话,做思想工作,鼓励他本人克服困难,坚持上学,还偷偷塞给了他一大叠学校的饭票。“正是老师的不放弃、不抛弃,让我获得了重回学校的机会,也让我有了发愤图强、出人头地的劲头,最终才有了我今天美好的生活!”这是学生流着泪说出的肺腑感慨。
是的,在学生面前,父亲总是无怨无悔的付出满腔真心,用他的最大能力关爱着学生,特别是清贫家庭的学子,他从不嫌贫爱富,父亲说过:“贫家子弟比富家子弟更应该获得读书的资格,因为读书才是贫家子弟唯一的出路,老师就是要为贫家子弟多创造一些这种出路。”很多贫家子弟最终都出人头地,挣到了美好前程,逢年过节来看望父亲时,父亲总是微笑着说对他们说:“这是你们自己努力的结果!”
这就是我们的父亲,我们的骄傲,我们一生学习的榜样。父亲终老后,虽然未能给我们子女留下多少金钱,但却留给我们享用不尽的为人处世财富,希望彼时在天堂的父亲能收到我们的这句话:“我爱你,父亲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