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大友
作者简介:丁大友,1927年生于重庆开县,1952—1953年在璧山中学任教,1987年退休。
排课非议
初到壁中,没有新奇感,更没有自卑感,只觉得学生多了些,老师多了些,工作单纯些,当个中学老师,教学哪一样都可以胜任。在当时,总以为只要有能力,肯不断学习,能努力实践,没有想到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,没有考虑到只有一张高中文凭,没有顾虑到是从小学调来的。却万万没有想会到在排课问题上遇到老年老师的非议。
没有到璧中前,工作已经决定:教高中一年级的语文,初中二、三年级的时事讲话,(以年级上大课) 还有高中一年级的哲学基础,并担任璧中青年团教师支部书记。
一到璧中,只不过是一个青年小伙子,又是由小学调来的,要教高中语文,一时在老师中掀起轩然大波,特别是语文教师中的老年教师,强烈反对。
二十岁步入社会,以前三年高中,就与所谓高学历老师较量过。步入社会,一光四七、四八年在重庆大学混出了读书的味道,自学有收获,代人听过不少大学老师的课,教授、副教授、讲师、助教的课都听过,文、理、工、商的课都听过,大学生各年级的接触、交往也不少,都不过如是而已,究竟他们的老师有多少真才实学,大学生毕业后又有多少真才实学,只有他们自己知道,也只有在工作中才能证实。有的教师照本宣科,语言苍白,尤如嚼蜡,口念讲稿,数年如一日,课后给学生写出书名一大串,这些书未必自己看过。高中三年,看来表面天真无邪,其实已少年老成。读报读书已成习惯,独立思考已成自然,自学探讨,扩大视野;与人争议,紧追不息。对老师的教学,不看学历,不管年龄,只看事实,只看效果;对课本的内容和学生接受实际常提出质疑。三年中,在长凤学术研究会中激烈地争论过,在多次壁报上撰文讨论过,对两个教书不负责的老师交过白卷,一个是中央大学的研究生——留过洋的英文老师,以交一次白卷抗议。一个是教地理的老师,交过一次白卷。英文老师上课,只上二十几分钟,一篇经典著作,口若悬河的翻译,半堂课就休息,请学生吃瓜子或花生、吹牛皮。而期末考试题又多、又难、又深,全班学生齐心协力用交白卷抗议,学校无法查出带头学生。地理老师照书念,黑板上半天画不出一幅像样的地图,期末考试题又多、又怪、又偏,白卷交得老师少了些体面,也给老师思考改正教学的机会。在学生的心里,考进高中的一个班里是十几县的学生,大家来求学,是要求真、求懂、求严、求诚,不看老师的学历,不看老师的年龄,只看能力,只看效果。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语言流畅,讲解清晰,能说能写,批改不该出现的错别字。数学老师,语言清楚,分析到位,逻辑严密,运算快捷,绘图正确。要求其他科的老师,除了有丰富的知识外,重要的是要有责任心。因为我们在读省万中时,很多学生都自觉读书。读高一上学期时,就已经自觉预习下学期的功课了,都是先学一步。其中哪些是重要的,哪些是次要,哪些难,哪些易,哪些不懂而辞典上找不到的,都一一记在书上,所以最能评定老师的教学好坏。那时,我们至少能查到多种的汉语辞典,能查到有关数学(包括代数、 平面、立体、解析几何、三角等)的各种辞典。
想不到为上几节高中语文课,竟掀起如此风波,几个教语文的老先生,还没上课就先反对,未免太小看年轻人了。凭自己读了几本经史子集,读了一本《古文观止》,以为年轻人没有读过,而自己现代文学、外国文学又读过几篇?讲课是否受欢迎?另外,为什么不反对我教哲学基础知识?不反对教时事讲话?因为他们对哲学基础、对国内外时事还一窍不通。
不是我想教语文,而是要调我教语文,不是我要来璧中,而是调我来璧中。没有能力,没有水平,也不敢教。能够教课而不受欢迎,自觉退下,离开这所学校。其实,我真想教的课是数学,不管初中或高中都可以教好。数学是我的长项,在高中时就已经学完了大学数学系三年级的课程。
人有自知之明,愿教初中二年级语文,这样就解除了老教师的不满,平息了为排课而引起的一场凤波。
生活点滴
壁山中学位于璧城后伺坡,教宝、宿舍分散,除新建一座大礼堂外,其余都是旧房。学生住宿、食堂都在坡下的城隍庙中,爬坡上坎,不很方便。教室分散在一个大办公室四周,远远近近,上上下下,上课下课,十分忙碌;早餐、午餐、晚餐,上课放学,上坡下坎,成群结队,好不热闹。命运使我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,在后伺坡经过了两个学期,曾留下一串梦幻的脚印,曾留下点滴的生活痕迹。
课程教了三门:初二一个班语文,高一一个班《哲学基础》,初二、初三两个级的时事讲话。
《哲学基础》的内容,教来比较顺手,都是近几年读过的哲学基本知识,离开课本也能熟习讲述。枯燥的哲学、抽象的理论,若能使学生听懂,也能自得其乐。
时事讲话的内容,是将一周的政治、国内外重大新闻,结合当前社会中心工作、学校的工作,总结概括讲给学生听。这门课程,对于一个将有十年天天读报习惯的人,也是轻而易举的事,还能驾轻就熟,讲起来得心应手,兴趣盎然。
初二语文课的内容,不管现代的古代的都是读过的课文,有些还在青木关小学教过。这些课文,再经备课就更熟悉了。当时,语文分汉语和语法,各编有一套课本。语法结合语文,课文也提及语法。这一套课本对那些教语文的老教师来说是很新鲜的,也很难教懂学生,因而学生也就不欢迎这些老年教师,甚至老教师上语文课时,把教室门紧紧关上,弄得教师十分狼狈。而我,语法课上得十分有趣,因为汉语语法的编写形式与内容,基本与英文文法很相似,有些就是直接从英文文法中套过来的。我熟悉并教过多次英文法,又加上这三年来读过一些不同流派的汉语语法书,这语文课就成了我的强项,所以教语文、语法都能受到同学们的欢迎。
作文课,每周两节连排,一周当堂完成命题作文,不是只有一个题目,作文题目三至五个任选其一。一班六十多个学生,一周内一定批改完,平均每天要批改八九本之多,每本最少也得花十分钟。改不正确的标点,划上错别字符号,调整不当词语句子,去掉赞调餐句,纠正错误逻辑,最后加上提示和鼓励评语。52年的初中学生,年龄较大,读书用功,阅历丰富,作文少则千字,多则万言,一学期写完两三本作文的不在少数。这一年里,教语文课、语法课都应心顺手,唯有
作文最花时间。幸好当学生时就经常改稿,有一点基础,也有点经验。作文本交来,当天就要批改完三分之一,第二天
再批改三分之一,紧张两天,剩下的在五天里慢慢改完,就没有多大压力了。一年下来,语文教得比较轻松,也比较受学生欢迎。
班主任。第一次担任班主任,工作多了些,要管理好一个班集体,初中不比小学。小学是母亲似的关心,中学则是兄长似的引导。按学校规定组成班委会,选出班干部,成立团支部,选出支委。工作交给班长、团支部书记。工作由学生自己开展。定期在班委会、支委会上出点主意,由班长和支书领导工作。当时,学校为了学习英雄,全校经过评比,在初中选了两个班,一个是我所负责的男生班命名为“马特罗索夫”班,一个是郑老师负责的女生班命名为“卓雅”班。英雄班是评比出来的,在众目睽睽下,不管是学习、纪律、活动、生活等都只能走在前面。这对老师和学生的压力都很大。为了集体的荣誉,动员全班同学都来写“马特罗索夫”班歌,多数同学写了交来,经过综合整理、讨论修改,最后定稿,请音乐老师谱成曲教唱。嘹亮雄壮的班歌响彻在52年璧中校园上空。
璧中有一间由大教室改成的图书馆,藏书较多,虽然比不上重庆大学的图书馆,在这小城镇的中学也算不错了。图书室由一个专职老师负责,除星期日晚间,白天都开放,老师可以随时借书和查寻有关资料,学生在课外活动时可以凭借书证借书,可以在阅览室看报纸杂志。这里也和重大的图书馆差不多,比较冷清,学生和老师来的少,而我却是常客,与管图书的李老师混得很熟,有时是一疊叠的借。在璧中一年里,我的生活足迹是寝室、教室、图书室,形成了一个人生三角形的轨迹。
伙食团。学生伙食团与老师伙食团分食不分灶,也就是老师与学生交同样的伙食费,分开食堂吃,吃得稍为好点。看来是待遇,想来是不公。其实老师占了学生的便宜,在学生伙食上刮点油水。几个青年老师觉得这种待遇吃得不光彩,心里也不踏实,于是,自出钱请个能做面点的炊事员,组成一个小伙食团。八个青年老师,每人每月交十二元,每天两顿面食,一餐米饭,每顿都吃得不亦乐乎。
政治时事考核。在璧中一年,有两次政治时事考试。考前两周公布,考试范围是政治学习的内容,国内外大事。全校教职员工参加,在政治学习时间进行。每次考试不及格者是多数,而我两次都是八十多分,为最高分数。从这两次考试来看,老师队伍对政治学习、时事学习不积极,认真学习的自觉性不高。为了照顾老师的情绪,学校只作了总结,没有公布分数。
一年生活的点滴,集成一段生命的轨迹,如同生命之河的浪花。
党课学习
偌大一所璧山中学,没有一个党员。县委派秘书科科长张同志住校,协助校长工作,发展新党员,建立党组织。
张同志是我土改时的领导,考验过我多次。我的工作能力、工作态度、工作作风、文化水平,在他的认可下才调到壁中。到璧中一来就遇上排课风波的考验,接着的是考查我宣传能力,帮助学生排演话剧。又临时要我去上高三的哲学课,准备时间只有下课休息的10分钟,只给讲课题纲。我上了两节哲学课,张同志听后,立即将高三的哲学课交给我去上。除此以外,还有更考验人的两次:一次是“五四”青年节,在全校庆祝大会上主讲纪念“五四”运动的当前意义;另一次纪念鲁迅的专题讲话。两次考验,是考查我究竟读过多少书,有无清醒头脑,以及讲话的口才,处理事务的能力。幸好这几次考验,虽没有思想准备,也没有什么思想负担。到璧中去,只想做好本职工作,多挤出时间读书,有机会好上大学深造,真没有想到临时会交给我一连串的任务,也幸好在高中时就多次上台讲话,多次作过导演。关于“五四”运动、鲁迅的著作、哲学方面的知识,从1948年起就读过一些,当时也算是驾轻就熟了。
经过多次考核、多次了解,在全校物色十多名老师参加党课学习后,我被指定为党课学习的组长,负责通知学员每次学习的时间,负责组织讨论。
经受了政治的考验,教学的考验,组织能力、工作能力的考验,得到了领导的信任,还经常参加学校行政工作的研究,虽每天的工作非常多,也能愉快地胜任。
成都学习
一九五三年一月下旬到三月上旬,全四川的中学教师集中在成都学习,对知识分子进行政治思想改造。
思想改造,其实是建国初年,对知识分子第一次普通的、大规模的政治运动。表面上看是思想改造的和风细雨, 实质上是政治运动、阶级斗争,是对所有的知识分子的出身,经历、社会关系、亲属关系、信仰、立场、人生现、世界观的一次大了解与改变。璧山中学的每个老师都捉摸不定,对这次到成都学习,老、中、青老师各有各的打算。
喊了十年的成渝铁路,终于在新中国诞生的第二年建成通车了。天府之国,四川的第一次有了铁路,我也是生平第一次乘坐火车从重庆到成都。车速较慢,哐啷哐啷之声日夜不停。老师们都初次乘火车,倍感新鲜。白天欣赏沿途景色,晚上因兴奋也不能入睡。有节奏的铁轨与车轮摩擦发出的哐啷声,伴随着青年人的喜悦、中年人的思考、老年人的沉默,过了二十多小时到达了成都。
第一次乘火车,晚上不能入睡。哐啷哐啷有规律的声音昼夜不停。嘟嘟的气笛鸣叫声,时而划破夜空,坐在硬席上的乘客,一身抖动,稍有睡意,又被气笛长鸣声惊醒,真是蜀道不难安眠难。
第一次坐火车,白天忙坏了一双眼,浏览窗外风景;晚上难以安眠,思考人生艰难。真所谓:日看窗外风景,夜观车内百态。经过二十几个小时,火车不停运行,终于到达成都。江津地区的老师,都被安排在成都第四中学住下。
八九个县的老师,分教室的远近上下住在各自的范围,一个县为一个大组,下由各校人数多少又分为小组,小组老师的起居生活、吃饭、学习基本上在一起。璧山县的老师,住在有地板的教室,住在每人一床草垫的地铺上。教室宽敞,窗台洁净,阳光充足,空气新鲜,一出教室,还能见到乔木森森,花草丛丛。好不容易住在绿树花草丛中,进出教室、不上楼下楼,与大地平起平睡。
思想改造,顾名思义是改造思想,转变其政治立场,阶级立场;转变其思想方法,转变其人生观。老师都出身在旧社会,所谓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,应该在思想上改造什么程度,个个心中都没有数,人人心中也没有底。老师中多数经历过土改、经历过“三反”,听说过肃反。却不知道思想改造的具体内容和要求。青年人比较轻松,中年人却很沉重,老年人的确害怕。
一场大报告下来,要放下包收,轻装上降,以历史辩证唯物观点对待历史,以阶级立场的观点交待历史。此这样一个动员报告, 对放下包被交待历史,就理解为交待历史问题。一时人心惶惶,人人自危,诚惶诚恐,个个紧张。第二天,各地区的大组都有传出某某自杀的新闻。其中有名有姓知道的,江津地区就有两个自杀。十分紧张,历史问题难以交待;十分惶恐,阶级立场如何转变。
一时,休息少了些笑语欢声;一时,食堂里多了些食欲减退;学习时,多了些沉寂;思考时,多了些疑虑。
其实,说清楚家庭状况,说清楚政治面貌,说清楚个人经历。一句话,交待清楚自己的历史,说出能证明历史的人,就算历史清白、转变原有的观点、思想,全心全意投身到新中国的人民教育事业,就是思想改造的过程,就能放下包袱,就能轻装上阵。
两个月的思想改造,璧山大组的收获,人人有份。去成都多少老师,回璧山也是多少老师。去成都前是身轻、头沉、脚重;回璧山是身重、头轻、脚轻。重,是身体重了,责任重了;轻,是头脑清醒了,脚步轻盈了、头脑轻松了,脚步轻快了。
除思想改造外的两件大事,记忆犹新。一件是聆听了前苏联普希金专家的教育学报告;另一件是参加了斯大林逝世的追悼大会。
四川省的中学老师,集四万人于成都,同时听报告。报告的主会场在成都市政府,其余设几个分会场。主会场约有一万余老师,江津地区的老师都在主会场,独璧山安排在正对着主会场礼堂门口,主席台后墙上挂钟的时针分针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一共听了三天的教育学报告。报告每天上午八点半到十二点,下午一点半到五点,中午自带干粮以作午餐,饭后休息片刻。幸好三天没有下雨,气候太寒冷。主会场万余老师,自带小凳、笔记本,按时集合步行到会场,一切行动听指挥,会场里看不到吸烟的、听不到咳嗽的,没有打哈欠的,连低声交谈也没有,鸦雀无声,-片肃静。只听到普希金教授流利俄语的铿锵声,只听到汉语翻译流畅普通话的是顿挫声,只听到笔尖在纸上记录的沙沙声。万多名的到会老师,绝大多数是静坐在室外听报告的。会场是惊人的铁的纪律所形成想像不到的安静。这是一种极致,是一派风景,是难得的享受,是隽永的记忆。
眼见为实,耳听为实。上午和下午各休息一次。普希金教授只凭一张小卡片上的提纲而讲,听不懂俄语也觉口若悬河,所翻译的汉语,出口成章,一泄千里。措词得当,用词规范,便于记录,三天之内轻而易举地记成一大本笔记,整理出来,就是一本教育学专著。三天的报告,是学习,是享受,有效获,更是启发;三天的报告,虽早出晚归、生活枯燥、纪律严格,其实是一种高雅的享受,是一种愉悦的收获,是一种思想的启迪。
五三年三月初,斯大林逝世,成都举行哀悼,连续三天,停止文娱活动。在成都所有参加思想改造的中学老师,无一例外地加入悼念的行列。特别在斯大林安葬那天下午,成都各界人士六万余众,集合在体育场举行悼念活动。一整个下午,报告的内容很多,讲的都是中苏友好关系,斯大林的丰功伟绩,一直到下午五点钟,莫斯科时间正午十二点,全城汽车、火车、工厂长鸣气笛三分钟,以哀悼斯大林下葬于红场。哀悼之真诚,气氛之肃穆,为世之少见。当散会时秩序井然,鸦雀无声,鱼贯而出,个个腕带黑纱,夹着一片哭声,带着无尽沉思离开会场。
(选自《生命长歌》第一卷,题目为编者所拟)